秉燭
初见时,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,在地上缩成一团。旁边有许多人围着她,嘴裡嚷嚷着让她还钱,听起来像是她亡夫留下的债。那时的我嫉恶如仇,觉着自己就是大英雄。见状将她从地上拉到我身后,对着那些泼皮说她是我的女人,谁敢再动她一下,我就把那人的舌头割下来餵狗。
可有趣的是,我这把刀啊,连狗血都没沾上过。
等那些泼皮走了,我正要离开却被她叫住。她的眼睛亮亮的,看我的神情,彷彿我就是上天派来救她的神。只可惜我不是,神应该是风风光光的,不是像我这般邋裡邋遢,连件衣裳都满是补丁的不良人。
「英雄,你叫什麽名字?」
「高秉烛。」她眼裡的光,亮的我不敢直视。
一个小女子,要撑起这家偌大的赌坊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可窈娘很厉害,积善很快就成了全城规模最大的赌坊。除了赌,窈娘还找了许多胡姬来表演,众人更是趋之若鹜。而作为东家的她也变了不少,化着好看的妆、额上贴了花钿,穿着做工精美的衣裳。当初那个懦弱的、怯生生的窈娘,已经看不见了。
赌坊是个混乱的地方,灌酒的、欠债的,还有找麻烦的。许是觉得积善的东家只是个弱女子,好欺负。于是我替窈娘挡酒、追债,也替她将那些找事的人赶走。同时她也护着我,我受伤了是她替我治疗,我被通缉了,也是她把我好好地藏起来。
她是我最信任的人。可五年前的事查着查着,不知怎麽地,还是让我查到了她的头上。其实我不是真的没有怀疑,毕竟巧合多了,也就变味了,可我还是死撑着,不愿意多想。
我是真的想要相信。她在我重伤时将我揹回堵坊,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;她特意记住我的生辰,在那天替我煮了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麵;她央求着我不要再管这些事时,眼中满满的关切和担忧。
她眼裡的关心和忧虑真真切切,绝非作伪,这我看得分明。我不知道现在该对窈娘抱有怎样的态度?或者,窈娘只是幻象,十六夜才是真实存在的。
这场景着实荒谬至极。我和她一起大笑着,在笑自己,也在笑彼此。而都到了这个境地,我竟然还在想:为什麽是妳?为什麽偏偏是妳?窈娘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,神色清醒却又疯狂,直到说到我俩初遇那天时,她的语气骤然柔和了下来。
「你知道我收到神道的第一个任务是什麽吗?杀。」
「杀掉所有的人,杀光所有的同伴……杀到最后,我一个人活下来了。」
「那时候我就知道,只要能活着,达成任务。」她笑着说:「杀多少人,都可以。」
我怔愣着看向她,嘴裡喃喃重複着她的话。
「杀多少人都可以……」我问道:「那妳为什麽不杀了我?」
「捨不得啊。」
真是疯子,只因为我护她一回,就因为这个,就只因为这个。
「五年后,妳为了让我死心,故意把我引到船上,让我和妳搏斗一翻,让我以为我杀了十六夜!」
「如果我不这麽做,你早就死了!」听见这话,窈娘手一甩,狠狠地把杯子砸落,碎成一片片,如同我们间的情谊,脆弱又不堪。
她大口大口喘着气,隻手撑在檯面上,另隻手把玩着身上的绸带。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,过了不知多久,才听见她深深叹了一口气,抬头看着我,面上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。我颤抖着双唇,想说些什麽,却听见她开口。
「无数次你挡在我面前,扰乱神道的计画……」她轻笑了声,「换成别人,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。做为十六夜,我早该杀你百次千次;但做为窈娘,我真的下不去手……」
「妳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。」我揪住她的衣襟,定定与她对视。
「这一切,还是被你看破了。」她的嘴角上扬,总是闪着光的眼眸却黯了下去。
「十六夜。」
这三个字终究还是说了出口。她的嘴角依旧上扬,眼角的泪却不停地滑落,恍然间想起,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。她似乎毫无所觉,伸手轻抚过我的脸颊,这时我才意识到,原来我竟也哭了。
她将我揪住她衣襟的手松开,手往上将泪擦乾,用如同平时一般的语气让我等她一下。我摸不清她想做些什麽,只望着她走进黑暗,过不了多久,她换了身衣服,站到台上。她问我,这身衣服熟悉吗?还有那把手戟。
「高郎。」她的声音婉约娇媚,较以往更甚。
我想我该冲上去杀了她的,手颤抖着想拔刀,刀却怎麽也出不了鞘。我听着她说话,说她羡慕月华君,能够光明正大地在我身边陪我做好多事。而她,因为穿了这身衣服,为我做的再多,也不能让我知晓。
说着,她摸着手戟,又抚过身上的黑衣,又一次笑了出来。我吼道,说她没资格和月华君比,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说出这句话,可好像说了,更能加深我要恨她、我要杀了她的决心。
「高秉烛。」听见我的话,她瞬间没了笑容,眉目间垄罩着杀气,「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杀了你。你死了,我就能活.。」
我的手依旧颤着,愤怒又恐惧。时至今日我才明白,若不是窈娘捨不得我,我早死得不能再死,更不用说什麽摧毁春秋道、为兄弟报仇。她今天的任务是杀了我,兴许,今日便是我的死期。
「高郎。」她出声唤我,轻轻缓缓,让我想起初见她那天,她也是这般模样。语调柔柔的,看着我,那双好看的眼带着仰慕和憧憬。
「对不起……」她低下头,眼角似有湿意,「我不会再骗你了。」
话落,那把手戟狠狠捅近她的心口。鲜血不断地从她的口中涌出,血也许浸透了她的身子,不过那件黑衣黑的太深太沉,什麽也瞧不真切。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应是在问我能不能记她一辈子?只是话都还没说完,她便倒在了台上,连眼睛都没能阖上。
双腿像有自己的意识般往台上走去,直到楼梯间,我大力摇着头,脑中尽是今日这荒唐的一切。十六夜死了我欣喜如狂,可十六夜也是窈娘,我又应抱持着怎样的心绪?
十六夜可真够狠,直到最后一刻,都在杀死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人。
我大笑起来,向后退去,跑出了积善赌坊。好像跑得再快一些,就能追上时间,追上五年前、七年前,或是更早更早。去做那个买下窈娘的异乡人,这样春秋道还是会有十六夜,但不会是窈娘。
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谬,我跌坐在地,拍地大笑,像个醉汉。
黑夜还很长,烛光照不亮。而现在,这柄蜡烛连托着它的烛台都没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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